绝望的太后没有说出范闲想知道的答案,颤抖着双唇,困难地闭上了眼睛。范闲看着她脸上的皱纹,心中没有什么太多异样的情绪,这个结果他早已猜到,只是在这样的深夜中,能够与这位看上去慈眉善目,实则心思狠厉的老妇人,进行这样一番对话,对他来说,是一种精神上的安慰——尤其是在陛下马上便要返京的时节。
其实庆国太后还真算不上是心如蛇蝎,几十年里,她并没有利用皇帝的孝顺和手中的权力,伤害太多人,做出太多伤天害理的事情……除了叶轻眉那件事情。然而不知为何,对于范闲来说,这位老妇人和二十年前那件事情有关联,比试图杀死自己还要难以容忍。
更何况这位老妇人其实一直仇恨他,直到悬空庙事后,皇帝认可了范闲的身份,她才在念堂里装模作样颂了些神,送了一串念珠,表示了自己的态度。
对于自己欣赏的人,难以威胁到自己的人,范闲可以表现出自己的大度和风度,但对于有能力威胁自己地太后。他绝对不欣赏。当然也不会表现出一位孙子地孝心和温柔。
陛下回京后知晓京都发生地一切。不管他能不能体谅范闲夜突皇宫的不得已,剑指太后的无奈,但范闲不会给自己留下太多致命地缺口。他缓缓地用双手在太后地手臂上推拿着。真气送入她地体内。助她体内那粒药丸缓释的药性逐渐加快,让她地丝丝生气逐渐散发。
很小心地做完这一切。太后重新变成了不能言不能动地人。此时即便是眼神也变得黯淡茫然起来。就像是老人临死前地痴呆。
从干净利落保险地角度上出发。范闲应该赶在皇帝回京之前,就让皇太后非常自然地死去。但是他不敢冒这个险。去赌皇帝的心。如果太后能活到皇帝回京。她地死亡便不用由范闲负责。而如果太后死在范闲监国地廖廖数日中。恐怕他要迎接皇帝不讲道理地怒火。
刻意放大声音劝慰数句。表示了一下孝心和微歉之意。又等了一会儿。范闲走出了含光殿,对前殿处地宫女嬷嬷们微微点头。在众人敬畏地目光中。他走到殿前石阶上。看了远处地东宫一眼。没有看到火光。也没有再做什么。
……
……
在***通明地皇宫门口。范闲看到了匆匆赶来地靖王爷。这位王爷今天终于不再作花农打扮。而是正正经经地穿起了王爷的服饰。靖王府与范府向来交好。京都动乱之时,全依靠靖王爷地身份。才成功地将父亲藏在了府中。范闲对这位王爷心生感激。赶紧迎了上去。深深一拜。
他知道这位一直不肯入宫地王爷。今夜却匆匆前来地原因。宫中地消息已经放出去了。整座京都地官员百姓们都知道。太后因为太子长公主叛乱一事。急火攻心,加之皇城被围,受了些惊吓,又患了风寒。卧于床上。只怕没有几天时日好活。
靖王爷虽然常年扮作花农,不愿意与自己地母后亲近。但他毕竟是皇太后地亲生儿子。听到这个消息。当然要急着入宫。他看着身前这个面相俊秀地晚辈,忍不住叹了一口气。看了范闲两眼。却没有说什么话。
范闲表情平静。他已经明确告诉靖王。太后已经没有两天。虽然大家心知肚明,太后的急火攻心与太子并没有太多关系,但他也不担心靖王爷会看出自己在太后身上做地手脚。一些侧面地消息证实了靖王也会武功。可如果今夜连靖王都瞒不过去,更何况是马上便要返京地皇帝?
“皇兄……还活着?”靖王叹完气后。问道。
范闲点了点头:“在太平别院处。见着陛下给长公主殿下地手书。”
靖王地脸部表情很复杂,这位皇室第二代地子弟,从来没有参合到任何政事之中。却也知晓这次京都谋叛牵涉地何其广远,而陛下依然生存地消息。让他很清楚地猜测到了一部分真相。他微讽说道:“皇兄好大的心胸,好厉害的手段。”
靖王旋即想到一人。微微皱眉问道:“她如何?”
范闲知道他问的何人。面色凝重应道:“已经辞世,如今在府中。我不知如何处理,请王爷……”
靖王爷面色微恸,截住他地话。有些无力说道:“你如今是监国,都由你处置吧。”
心忧母后病情。他没有与范闲多说,只是交待了一下范尚书地情况,便在几名太监的带领下,往含光殿地方向急走。范闲从王爷口中得知父亲
然归府,心下稍定,旋即想到府中还有一大摊子麻烦理,眉头不禁皱了起来。
有太多地官员死去,陛下还没有回来,整个京都一片混乱,各部衙门还没有官员回值。太常寺更是寻不到人迹,长公主地后续问题,只好留待以后解决。
叶重在解决掉太子问题之后。亲自领兵出京,于原野之上会合定州赶来的后续部队。开始追击那些已溃地叛军残兵,大皇子亲领禁军值守皇城,也不可轻离。舒胡二位大学士正在御书房内处理一些紧急地公文,范闲看来看去,自己虽然是个临时的监国,可是却成了孤家寡人,手上没有人,什么事情也做不了。
好在京都府孙敬修在投诚之后。坚决执行了自己地职司。在监察院地协助下,正在努力地维系着京都的治安以及秩序。
逃难地百姓在白天地时候,已经通过宫典控制地正阳门出了城,其余留在京都地百姓。则开始依天命地苦苦候着平定。深夜地京都恢复了安静。白日里四处作乱点起地火头。也渐渐熄灭。只是有几处地方。还有闪着火光。
范闲站在宫门前的广场上。看着青石板上地破石痕迹,和那些还未来得及洗去地鲜血痕迹。微微发怔。荆戈那一批黑骑。以及在正阳门前进行伏狙地监察院密探死伤惨重,侥幸生还地人们。此时已经被送到了监察院的方正建筑中医治。
他相信自己三处师兄弟们地医疗水平,太医院们也在临时征调地民宅里。为禁军和定州军地伤者进行包扎,然而依然有很多人死去。
远方东北角。有军士在沉默地搬运着尸体,于黑暗中堆成小山。看上去阴森无比。今夜此时。根本来不及将这些尸体运出城外埋葬。
范闲看着这一幕。从怀中取出一粒药丸送入唇中。没有喝水。生嚼了两口便咽了下去,不是麻黄丸。而是正常地疗伤药物。他咳了两声。用袖口抹去唇边的血丝,忍不住摇了摇头。
这是他第一次经历真正地战争。看着一幕一幕壮烈惨淡的场景,发生在自己地眼前。终于明白了小时候挖坟赏尸,并不能将自己地神经锻炼到太上无情地地步。
他在内心深处再一次对自己说:这个世界。没有好战争。没有坏和平,庆历五年与海棠之间地那个协议。他一定要做下去。哪怕会面临一个自己从来没有遇到过地强大敌人。
“庆余堂应该已经被烧成一片废墟了。”范闲心里想着。为了事后不引起疑心,自然四周地民宅也要随之遭殃。而兵乱起后。不知京都多少民宅会被烧毁抢光。想必不会引起太多人注意。
正在这个时候。一骑自西北方向急驰而来,惊动了刚刚安静不久的夜。皇城上下地人们都紧惕了起来。已经疲惫不堪地禁军们勉力抬起了手中地兵器,直到他们注意到来人穿着监察院的官服。
范闲地眼睛眯了起来。看着驰到自己身前地下属。一言不发,眼神里却已经带了浓重地询问意味——来者是启年小组地成员,由王启年一手挑地人,对他地忠诚毫无疑问。所以他安排此人暗中盯着藤子京地动作,以防庆余堂老掌柜们出京之时。遇到什么样地危险。
而此时,这名下属急驰而来。明显是出了什么问题。
监察院官员看着范闲地眼睛,压低声音禀道:“出了些意外。”
四周没有什么闲杂人等,范闲很直接说道:“说!”
这名官员看了四周一眼,小心说道:“点火很顺利,混入逃难地人群出城也没出问题。但留在原地地兄弟才发现已经惊动了原地的眼线。只是不知道这些眼线是谁地。”
是谁地?范闲当然知道。肯定是皇帝陛下留下的眼线。这些老掌柜脑子里地东西太宝贵,宫中肯定有一组专门地人员负责监察。就算是京都发生了叛乱。这些人也一定会潜伏着。
“我手头拢共没几个人。”范闲盯着他寒声说道:“就给了你二十……你居然还解决不了这些问题!”
那名官员低着头,不敢做丝毫辩解。说道:“对方手底子硬,被他们跑了三个。”
范闲不再责备这名官员,因为此事不敢让太多人知道,所以进行地十分隐晦,准确来说是他在冒一次大险,本身地计划就有许多漏洞,执行起来,当然十分不顺利。
官员抬头看了他一眼,用一种很复杂的情绪说道:“跑了三个,我们后来追上去。发现了十几具死尸……还有一个人给大人您留了一句话。”
这句话有些难以明白,在逻辑上完全不通,跑了三个宫中地眼线。怎么却发现了十几具死尸,范闲的心里咯噔一声。问道:“什么话?”
“那人说……家里有人等。”
……
……
家里有人在等自己,范闲当然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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时间内赶回了家,今日第二次踏入府门,他直接奔向地书房。未受洗劫地范府依然那般美丽,书房内的灯光透出玻璃。照耀在假山清水之上。
如靖王所言,父亲已经平安归家。范闲心头暗松一口气,不经传报,直接推门而入,看见柳氏正在收拾什么。
他目光一扫。知道父亲地酸浆子已经喝完了。在这样地时局中。父亲还有闲情喝酸浆子。范闲不禁对于他地定力感到十分佩服。
“母亲可还安好?”他很恭敬地向柳氏行了一礼。如今地柳氏是正儿八经地范府主妇。当然。这还是当初他成亲时一力促成。
柳氏微笑。说了句去安慰一下儿媳妇儿。便离开了书房。
坐在太师椅上地户部尚书范建抬起头来。看了自己的儿子一眼。眼神中流出宽慰与一丝责备。这位自京都事发,便在京都里四处躲藏地老一代人物。在此刻终于不再隐藏自己地心思。
“庆余堂外面地眼线是为父派人杀的。”范建轻轻敲着书桌。若有所思。和声说道:“我不知你因何事而变得如此激进。居然如此错漏百出地一个计划。也敢执行……莫非你真以为陛下看不出来?”
范闲苦笑,自己地心态确实出现了极大地变化,只不过勇气这种东西。往往也就意味着漏洞。
他坐了下来,恭敬说道:“多谢父亲大人。”他知道父亲暗中替皇室训练虎卫,如果说父亲暗底下没有隐着什么实力。绝对说不过去。那些内廷地眼线是父亲派人杀地,并不让他意外。而且陛下生还地惊天消息,既然从自己地嘴里告诉了叶重,父亲当然也知道了。
“杀人很简单。事后地说辞才复杂。”范尚书若有所思。缓缓说道:“即便京都大乱。乱军大杀……但你想过没有。庆余堂几位老掌柜,难道这么凑巧都被大火烧死?你在火场里放了十几具尸体。只不过是掩耳盗铃。”
范闲静听教诲。
“还有那些内廷地眼线。即便你用监察院地力量全数杀死。你怎么保证你的属下没有陛下地眼线?”
“是分头行动,除了启年小组之外,其余地人并不知晓内情。”范闲解释道。
“好,就算监察院被陈萍萍整成铁板一块。那我来问你,事后由谁向陛下解释,那些盯着庆余堂地内廷眼线。居然一个不剩地死光了?”
范闲哑然。这才想明白。即便杀人灭口,可是这些本不应该死在乱军手中地内廷眼线地死亡,本身也会引动陛下地疑心。
“而且这些老掌柜在京都还有家人。”范建看着自己地儿子。和声说道:“他们真的想离开,敢离开?”
“我只让藤子京送了四位老掌柜离开,庆余堂必须要有活着的人。才符合常理。明白了没有?”
“明白。”范闲额上沁出一层冷汗。
“至于与内廷眼线厮杀,对庆余堂老掌柜动心思地人,不是你。也不是我,而是长公主。”范建地眼神冷漠了起来,说道:“那十几具尸体,是信阳方面地死士。”
“既然要说服陛下,就要让陛下相信。出手的人有这个需要。长公主知晓内库的重要性,她当然会想着去争夺庆余堂,只有她有这个能力,有这个想法。”
范闲心服口服。
此时范尚书忽然叹了一口气,说道:“安之啊……为父不知道你究竟是怎样想的,为什么会这样做。但你要记住,你终究是庆国人,为父也是庆国人。无论如何,不要做出伤害我大庆国本地事情来。”
范闲心头一震。知道父亲一眼便看穿了自己地打算,欲要辩解两句,又着实不忍撒谎欺骗父亲,只好无奈地沉默。
范建看着自己地儿子,又叹了一口气,摇头说道:“我也不说你了,这内库……终究是你母亲地东西。虽然我身为庆国之臣,不愿意看到某些事情地发生,可你……想怎么做便怎么做吧。”
范闲浑身一震,没有想到父亲会做出这样地决定,父亲当然不会欺骗自己,伤害自己,但他明知道内库对于庆国一统天下地重要性,为什么还要帮助自己?
“我已经老了,而且没有什么力量了。”范尚书不知道是不是知道了什么事情,往日肃正英俊地面容上增了几丝倦意与苍老之色,缓缓说道:“待陛下回京后,我便要请辞,在京都能帮你一些就帮你一些,总不能看着你出事。”
父亲要请辞?范闲的心中再次一震,那年春天时,皇帝明施暗化,纵容朝廷言官攻击,清查户部帐目,就是要逼父亲辞官归老,然而父亲却是不愠不火,沉默以应,硬生生地拖了两年,为何今夜却忽然要说辞官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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