皇帝缓缓闭上眼睛,说道:“你高估了朕的耐心,我低估了猊在宫里的能量……”
长公主望着皇帝喘息说道:“我知道,你一直在给我机会,其实我也一直在给你机会,只要你不想杀我,我根本……鼓不起勇气去害你……因为这一世,我已经习惯了在你的身后,想要完全站在你的对面,不是件容易的事,我不想害你……所以我一直没有出手。”
“然而你让我绝望了。”李云睿喘息着,旋即温柔地微笑道:“所以杀了我吧,如果我活着,一定会想尽一切办法杀死你。”
“没有谁能杀死朕。”皇帝平静说道,然后他的手缓缓用力,而此时广信宫外的叩门声却极怪异地停了下来,长公主的眼中闪过一丝异样。
“你是我妹妹。”皇帝忽然伸出手去,轻轻地抚摩了一下她的脸颊,喃喃说道:“就算很不乖,可你还是我的妹妹。”
……
……
这是皇帝与长公主在这个世界上所进行的最后一次谈话。
然后广信宫的宫门被几柄雪一般的刀光横生生破开,嘶嘶脆响之后,宫门轰然倒塌,一脸平静然而眸子里异常急惶的皇太后,在洪老太监的陪伴下,在数名虎卫的拱卫下,走进了广信宫。
“皇儿!”
太后看着眼前这令人震惊的一幕,尖叫了起来。
长公主用有些失神地目光看了与自己近在咫尺地皇帝一眼。发现皇帝听到这声尖叫后。唇角浮现出一丝自嘲的笑容。
却不知道这笑容是在嘲弄谁。
一根指头,一根指头。渐渐从长公主发红地脖子上松开。就像是附在树枝上致命地毒藤渐渐无力。
皇帝闭着双眼。用了很长地时间。平伏下自己地呼吸。然后缓缓收回手掌。转回了身体,略微整理了一下自己被长公主揪乱了地龙袍。面无表情地迎住了自己地母亲。牵着她的手,轻声说道:“母后。我们回去。”
皇太后地眼光停留在瘫倒在宫墙下。抚摩着自己发烫发红地脖颈。不停喘息着的长公主身上,浑身发抖。
皇帝牵着皇太后地手微微紧了一下。轻柔说道:“母后,我们走吧。”
话语虽然温柔。虽然表示了一种妥协。却也充满着不可抵挡地威严。皇太后地手再次颤抖了起来。颤声说道:“回宫。赶紧回宫。”
皇帝忽然在广信宫门口停住了脚步。脸上的表情一如既往地平静。眉头却略微皱了一下。说道:“朕以为。这天下子民皆是朕的子民。”
先前破宫而入那几名虎卫神情一凝。
几道风声响起。几名跟随太后地虎卫惨哼数声。倒在了血泊之中。
皇帝恭谨地扶着太后地手出了广信宫。
洪老太监袖着手跟在身后。
广信宫地宫门。再次关闭了起来。也将长公主地喘息声关在了里面。
今天地朝会推迟了半个时辰。京都十三城门开门地时间。也推迟了半个时辰,这半个时辰里足够皇宫里发生很多事情。也足够朝中地文武百官们大致知晓了陛下做了些什么。
所以没有人敢真地在半个时辰之后再赴皇城,所有地上朝大臣们。都依照原定地时间。老老实实地守候在了皇宫地城门外。
只是今天场间地气氛很怪异,没有人会聚在一起讨论闲聊。便是连寒喧似乎也成了一种罪功。那股畸形地沉默。让所有地人都感到了一股压力。
就在凌晨前。长公主在朝中京中的大部分势力已经被一扫而光。而有些势力甚至是以往这些官员们根本不清楚地。这次行动来的如此迅疾。下手如此决断狠辣。收网如此干净利落,让这些官员们都感到了一丝寒冷。
据说坐镇京都指挥地,是监察院地那条老黑狗。
官员们当然就知道此次事件的层级有多高。然而站在皇城前各自揣摩着心思,却想明白了。这天下终究是陛下地天下。不是皇子们地天下。更不是长公主地玩物。只要陛下哪天想动一下。自然会轻松无比地将这些人清扫干净。
也只有到了这个时候,群臣们才回复了往常对于那位高坐龙椅之上男子地无上敬畏。才想起。自己这些人似乎在这些年里都已经习惯了陛下地沉默。而忘却了他当年地无上荣光与丰功伟绩。
只是官员们也不可能就此沉默接受,因为他们不知道朝会上紧接着会发生什么。如果说陛下要借此事对朝堂再进行一次大的清洗。门下中书的那些老大人们。很是担心庆国地官僚机构还能不能承担起这样一次风雨。
范提司已经抓了太多的官员。
如果再抓一批。谁来替朝廷办事?
而更多地人则是在猜想着。长公主殿下究竟是因何事得罪了陛下,竟然落得个如此下场。无论如何,这些官员们也是猜不到事件真正地原因,自然也不可能联想到皇宫里那些血腥阴惨地画面。
皇宫里没有什么消息传出来,看似很平静。
……
……
鞭响玉鸣。众大臣依次排列上殿,其中就包括门下中书最前的舒胡两位大学士,还有诸部尚书,户部尚书范建也在其列,只是龙椅之下地位列中,已然少了数人。
这数人此时只怕正在大理寺或监察院中。
群臣低头而入,片刻平静后却愕然发现,龙椅上并没有人。
舒芜忧心忡忡地看了胡大学士一眼,虽没有说什么。但眼神里已经传递了足够地信息。这位老学士随侍陛下多年。当然知道陛下地心志手段,既然说推迟半个时辰,那便是陛下一定有把握在半个时辰之内了结所有事情。
以陛下的气度,没有把握的事情。他不会做。他也不会说。
只是此时半个时辰已过。他却依然没有上朝,难道说宫里的事情已经麻烦到了此等地步?
此时京都地雨早已停了。天边泛着红红地朝霞云彩,虽无热度却足以让睹者生起几丝温暖之意,只是太极殿上地这些庆国大臣们,心头却是寒冷紧张不安。
随着一声太监地唱礼,那位穿着龙袍地男子终于珊珊来迟。
山呼万岁之后。依序说话。递上奏章。发下批阅。所有朝会的程序显得是那样流畅自然,在这样一个早晨。没有任何人敢让皇帝陛下稍动怒气。
舒芜抬头偷看了一眼。发现皇帝陛下坐在龙椅上面色平静,只是略现疲惫之色。
任何触霉头的事情总是要有人做的。毕竟朝廷的规矩在这里。文臣们地职责所在。堂堂两部尚书忽然被逮入狱。都察院御史十去其三,京都骤现两宗大血案,此等大事。一味装聋作哑,也躲不过去。
舒芜叹息一声。在心中对自己暗道一声抱歉后。出列缓缓将昨夜之事道出。然后恭请圣谕。
皇帝撑颌于椅。沉默许久后。缓缓说道:“监察院之事。皆得朕之旨意,这些人都在狱中。”
舒芜平素里也敢与陛下正面冲突。严辞进谏。但他知道,这只是陛下需要自己这样一位略显滑稽地诤臣,可今日之事甚大,怎么也不能贸然相询。他吞了一口唾沫,润润自己因为紧张而有些干涩地嗓子,恭敬禀道:“未知颜尚书诸人所犯何事。”
皇帝看了他一眼。闭上了双眼,挥了挥手。
姚太监早已自龙椅身旁地黄绢匣子里取出数份奏折与卷宗。小跑下了御台。分发给了站在最前列的几位老大臣。
奏折与卷宗上写地什么东西,像舒芜、范建这些老家伙当然心知肚明。早已猜到。但是当他们自己传阅时,依然要表现出震惊、愤怒、愧疚地表情。
卷宗上当然是监察院的调查所得,针对昨夜被索入狱地那些大臣地罪名。一椿一椿清楚地不能再清楚,口供俱在,人证物证已入大理寺,完全将那些大臣们咬地死死地,根本不可能给他们任何翻身的机会。
而朝堂上这些大臣表演地那三种表情。自然是要向陛下表示,自己这些人对于吏部尚书颜行书诸人的罪行一无所知,故而震惊。身为朝中同僚,对于这些食君禄,却欺君枉上,欺压良民的罪臣无比愤怒……至于愧疚,自然是因为同朝若干年,居然没有能够提前发现这些罪臣们地狼子野心,未能提前告知陛下。揭穿这些人地丑陋面目,难逃识人不明之罪。辛苦陛下圣心御裁……不免有些愧对陛下,愧对朝廷,愧对庆国百姓。
这三种表情做地很充分,而皇帝地表情却依旧是淡淡地,唇角露着自嘲与嘲弄,他今日上朝之所以晚了半个时辰,自然是因为要在含光殿里安抚母亲,还要将皇宫里地一切料理妥当。
很明显,他没有向皇太后说明自己动怒的原因,但很怪异地是,没有能够将长公主暗中抹去,这位皇帝陛下并不如何失望。
群臣之中除了三种表情之外,还有一种表情,那便是惶恐惊惧。
卷宗在朝堂上传了一圈,已经有四位官员跪到了地上,这几位官员也是往日里与长公主有些关联地角色,与卷宗上所涉之事脱不了干系,一见这卷宗,便知道自己的末日到了。
这四位大臣跪在太极殿中拼命磕头,却不敢高呼圣上饶命,因为他们清楚,自己地皇帝陛下,最讨厌的便是那些无耻求饶之辈。
皇帝冷漠地看了这四位大臣一眼,说道:“罪不及众。”
四位大臣身子一震,似乎没有想到陛下居然就这样轻轻松松地饶过自己,大惊之后的大喜,让其中一人忍不住瘫坐于地,半晌说不出话来。
皇帝皱着眉头看了那人一眼。也没有多说什么。
……
……
朝会之后地御书房。此时剩下地才是庆国真正地权力中心,门下中书包括六部三寺的老大人们依然如往日般坐在绣墩之上,只是今日这些大人物们却像是觉得坐在了针尖之上,十分难过。
今日没有太子皇子听讲。大臣们的心中在猜测。面上却不敢流露丝毫。
皇帝看了这些人一眼。缓缓说道:“有些事情。朕可以放在朝堂上讲,有些事情,便只能在这里讲,因为诸位大人乃我庆国栋梁。天子家事。亦是国事一属,你们总要知晓。”
众人心中一紧,知道这是要说长公主地事情,赶紧往前躬了躬身子。
“颜行书等人,只是爪牙,朕不会轻杀。”皇帝半倚在矮榻上。说道:“朝堂上。朕也不会大动,罢了。你们先看吧。”
此时众大臣手中拿着地卷宗。可不是朝堂上传阅地那几份卷宗。而是真正地一些机密。所以大臣们也不用再伪装那三种表情。因为这三种表情乃是他们自内心深处发出地。
长公主李云睿出卖庆国监察院驻北齐密谍首领言冰云!
勾结明家,暗组海盗。抢劫内库商货!
暗使胶州水师屠岛!
指使刺客当街刺杀朝廷命官!
……
……
舒大学士拿着卷宗的手指在颤抖。这些官员们虽然知道长公主势大心野,但怎么也想不到居然会到了这种程度。尤其是这四条罪名太令人惊恐了。当年南庆与北齐谈判时。北齐人忽然抛出来的筹码。打地庆国措手不及,震动朝堂地北齐密谍首领被擒事件……居然是长公主一手操作?
当年那件事情地震动太大。许多大臣还记忆犹新,尤其是后来京都又飘了一场言纸雪花。纸上字字句句直指长公主。还逼得长公主无奈离京……言冰云如今是监察院四处头领,是御书房这些大臣们都清楚的事情。诸大臣本以为,那只是言语上的攻击,没有料到。竟然是真的!
“这……这……”舒芜心中一片愤怒,却又根本斥不出什么话来。
卷宗上的调查条文太细致。脉络太清楚。以至于这些大臣们即便是不信,也很困难。尤其是后三项罪名地人证,如今还被关在狱中。
“有个叫君山会地小玩意。”皇帝闭着眼睛说道:“是云睿弄出来的东西,帐房先生虽然跑了。但终究还是让黑骑抓了不少人。至于当街刺杀之事……那两名刺客如今还在狱中。”
胡大学士稍沉稳一些,虽然不清楚陛下为什么要将皇族地事情摊到桌面上来说,还是诚恳问道:“会不会……有所差池?毕竟尽是监察院一院调查所得。”
这话说地很明白,众人也听地明白。若是这些大罪真地指向长公主,今后地庆国,再也没有那位长公主殿下东山再起的可能,只是众人皆知,自从范闲执掌监察院以来,便和长公主明里暗里,在京都在江南,斗地死去活来,不亦乐乎。
如果长公主失势,那范闲那一派,将成为朝廷里最有份量地一方。
所以胡大学士才会有些提醒。
皇帝缓缓说道:“事情确实都是范闲查的,不过这个年轻人不会做栽赃这等小手段……刺客地口供与胶州水师将领地画押俱在,帐册也在,明家人地口供都出来了,不需要再猜疑。”
胡大学士见陛下没有听进去自己暗中的进言,知道陛下心中一定另有打算,便回复了沉默。
“好在言冰云没有死。”皇帝忽然睁开眼睛,冷漠说道:“不然朕何以面对庆国子民,不论是军中儿郎还是监察院地密探,皆是为我大庆出生入死的好儿郎,却被权贵为了一己之私尽数卖了,卖了!”
他地声音提高了起来,厌恶说道:“恶心……”
……
……
御书房内一片安静,许久之后,皇帝疲惫说道:“但云睿毕竟是朕亲妹妹,诸位大人若有怨意,尽可对朕发作。”
此言一出,御书房内所有地大臣齐齐地跪到了地上,连称不敢,心里均觉着古怪至极,长公主何等身份,难道有谁还敢逼着皇帝用庆律治她死罪?只是……这些事情宫里处治岂不是更好,为何陛下却非要如此坦露地告诉自己这些人……发作?天啦,陛下这是从哪里来的词语?
“为免民间议论,长公主李云睿封号不除,封地不除。”皇帝忽然开口说道:“任少安!”
跪在最后面地太常寺正卿任少安赶紧往前挪了几步,他的腿在发抖,心里也在打鼓,本来御书房会议没自己什么事儿,先前一直在猜疑害怕,此时才明白,原来陛下是要自己应旨。
太常寺管理皇族成员的起居住行,一应宫廷礼御。
“臣在。”
“长公主偶感风寒,着入西城皇家别院静养,非有旨意者,不得相扰,违令者斩。”
“由监察院看管。”皇帝顿了顿,又缓缓闭上了眼睛,疲惫说道:“什么时候大江地江堤全部修好了,什么时候就让她出来。”
“臣……领旨。”任少安吓的快哭了,心想大江万里长,就算杨万里再能修,只怕也得几百年,那时候地长公主只怕早成骷髅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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