南怀瑾《老子他说》
第四十八章 为学日益,为道日损


为学日益,为道日损,损之又损,以至于无为,无为而无不为。取天下常以无事,及其有事,不足以取天下。


为学要加 修道要减


这一章分开来研究,与上经二十章和二十九章都有连带关系。二十章告诉我们,学问之道就是“绝学无忧”,一切都放弃,把所有的知识、所有的观念等等都放下,丢得干干净净,进入无为之道的境界。理由就在这一章里,说得很清楚:“为学日益,为道日损,损之又损,以至于无为,无为而无不为。”刚才四十七章提到,这一种修养,可以做到秀才不出门能知天下事。修道的人,光是能知天下事太不够了,要超越一切形而下的境界,必须先要做到清净无为。


“为学日益”,什么叫学问?学问是靠知识、读书、经验,一点一滴慢慢累积起来的。今天懂一点,明天再懂一点,后天又懂一点,多一分努力就多一分的收获,这就是做学问。人为的学问是有为法,是有为之道,要慢慢累积增加起来,不是一步登天。


“为道日损”,学道与做学问相反,是要丢掉,“日损就是一天丢一点,明天再丢一点,什么都要放下丢掉。修道的人,经常笑自己,一方面有欲望学道,一方面又不肯放弃读书,爱读书就是最大的欲望。


清朝有名的历史学家,也是诗人的赵翼,讲作诗作文章的道理,他说“穷而后工”,如果希望诗文做得好,必须是好历过苦难倒霉。环境越穷,文章诗词越好,千古的文人,好的文学家都是倒霉人。这并不是运气的关系,而是人到了功名富贵没有,人际关系也淡薄,复杂的事情就少了,坐在那里也没有别的事情做,专想那些尖酸刻薄的辞句,诗文当然就会好。等到得志以后,一切情绪境界改变,文章也写不出来了。就算偶尔有个意境来,刚提笔要写,部属又来请示,他喊了一声报告,又把那个意境赶跑了。所以,文章学问,的确是“穷而后工”,这是中国千古的名言。


清人赵翼,吹牛说自己诗文好,留下了两句诗:“熊鱼自笑贪心甚,既要工诗又怕穷。”这是引用《孟子》的典故,说熊掌与鱼二者不可得兼的意思,两样好菜不能同时来。赵翼借用《孟子》这两句话,描写自己又想学问文章好,又喜欢钱多官位大。结果,他说自己一辈子,文章也没有写好,官也没有做大,钱也没有赚够,一辈子不上不下,悬在半空之中。这是他的客气话,实际上,他的学问非常了不起,在三百年的文化历史中,也算是一个了不起的人。


总之,求学问是一点点累积起来的,愈加愈多,知识也愈加愈多;修道是把所有的知识学问,以及一切心中所有的,慢慢地减少。所以学问是加法,修道是减法;做学问是吃补药,修道是泻药,什么都要空掉,这两者相反。


“损之又损,以至于无为”,一切都空,空到了最后连空也把它空掉,空到一无所有;然后无所不有,一切皆知,一切皆有,就是这个简单的道理。文字很简单,意义也很简单,一说就明白了。问题是,做起来很难!如何能够把自己损之又损,放弃了又放弃,放到了一无所有之处,才能到达无所不知无所不有的境界!


一般学道的人,都是求有,自己实际上都在加。本来道理上知道是空,而在做工夫的方法上,自己都是在加。有的人学佛学道,有一个功利目的的思想;对世间的事情失意了,失败了,或者看不惯了,或者自己不合适了,就跑来修道。心中想,也许这方面可以超越,学会了比别人好,学会了可以解脱生死,可以跑到太空去玩……这种思想都是功利主义的思想,是“为学日益”的思想和动机,与“为道日损”完全背道而驰,也就是修道不可能成功的。


老子在这里清楚地告诉我们,人生在世能够学问成就,或修道成就,就要有两种能力:“提得起”是做学问要“为学日益”;“放得下”是修道要“为道日损”,一切放下。但是普通一个人,能够具备这两种能力,两种智慧,两种勇气,所谓智勇双全,就太难了。普通的人,叫他做学问,才用功读了一个礼拜的书,便觉得很累,就停下来去玩了,为学不能日益。去修道做工夫的话,放不下,刚打坐几天,又觉得一天到晚坐着,淡而无味,浪费时间,也要跑出去玩玩,所以“为道日损”也做不到。因此,一般人多半都在为学未益、为道未损的情况下,提也提不起,放也放不下,就那样过了一生。这就是我们读了《老子》以后,自己应该反省的地方。


前面说修道与做学问是两个分别不同的方法,下面再说道的作用。


圣人以道德行为得天下


“取天下常以无事,及其有事,不足以取天下。”老子说,以无事而取天下是最高的道德,就是做事业也要以之为最高道德标准。这也就是最高的政治哲学,也是最高的谋略。


中国的历史,是讲究无事取天下的,尧、舜、禹可以说是如此,禹以后商汤、文、武、周公、孔子,历代的圣王,差不多都是如此。说到孔子,虽然他没有取天下,不过他取了另一个天下,就是空的天下,所以被称为素王。素王是没有土地的皇帝,换言之,他是文化王国的帝王,在文化王国中,他号令数千年,甚至可以号令万代。这样取天下,是历史上取天下的标准,也就是以无事来取天下。


“无事”就是只要求自己行为的功德成就,道德的成就;不是以谋略,不是以手段,不是以有为的功业来取天下。所要求的,仅是自己内在的圣人之道。虽众望之所归,那是余事,不是本事;本事就是本分的事,就是学道,学习如何完成一个圣人之道。


所谓学道,学圣人之道,当然不是我们现在打坐的修道;打坐修道是修道的一种而已。而修圣人之道,则是道德行为内外的成就。


“及其有事,不足以取天下”,以力量功业打下来的天下,是有事取得的天下。所以,秦汉以后的中国历史而言,都是有事取天下。因此,我们在历史哲学上,可以用两个观点来看,三代以上所谓的公天下,是以道德治天下,不是以战功取天下。秦汉以后必须有功在人间,尤其是战功,这也就是以武功取天下的。所以,秦汉以后取天下,就是老子所讲的有事取天下。


有事取得了天下,也是成功,当时也有了天下,但是老子为什么又说这样是“不足以取天下”呢?这就是我们中国历史哲学的特点,正如孟子所提过的“以德服人者王,以力服人者霸”。到秦汉以后,以战功而统一国家天下的,都不是以德取人,表面上以王道做号召,实际上是霸道。“以力服人者霸”,就是以战功使人不能不服从。同样两个“服”字,意义完全不同。老子所讲的道理,加以引申,提出一个王道,就是道德政治的哲学,也就是政治道德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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