张小敬摸到了萧规的底线,心里就有底了,他忽然抛出一个问题:“你们恨朝廷吗?”
两名护卫异口同声:“恨。”
“如果你有一个机会,让大唐朝廷毁灭,但是会导致很多无辜百姓丧生,你会做吗?”张小敬的声音在黑暗中不徐不疾。
“当然做。”又是异口同声。很快一个声音又弱弱地问道:“很多是多少?”
“五十。”
“做!”
“如果你们报复朝廷的行动,会让五百个无辜平民死去呢?”侯卫东官场笔记
“会……吧?”这次的回答,明显虚弱了不少。
“那么五千人呢?五万人呢?到底要死多少百姓,才能让你们中止这次行动?”
“我们这次只是针对朝廷,才不会对百姓动手。”一个护卫终于反应过来。
张小敬停下脚步,掀开蒙皮朝外看看:“你来看看这里,现在聚集在广场上的,差不多就有五万长安居民。如果灯楼爆炸,勤政务本楼固然无幸,但这五万人也会化为冤魂。”
两名护卫轮流看了一眼,呼吸明显急促起来。外头人头攒动,几乎看不见广场地面,五万条性命只怕说少了。哪怕是不信佛、不崇道的凶残之徒,一次要杀死这么多人,也难免会觉得心中震颤。
营州籍的那个护卫疑惑道:“您难道不赞同这次行动吗?”张小敬瞥了他的刀一眼,不动声色:“不是不赞同,而是得要未雨绸缪。我听一位青云观的道长说过,人若因己而死,便会化为冤魂厉鬼,纠缠不休,就算轮回也无法消除业孽。有一人冤死,便算一劫,五万人的死,你算算得在地狱煎熬多长时间?”
唐人祭神之风甚浓,笃信因果。两名护卫听了,都面露不虞:“那您说怎么办?”
“我刚才上来时,见到玄观顶檐旁上有一个顶阁,里面供奉着真君。我想在这里祈禳一番的话,多少能消除点罪愆。”张小敬说是商量,可口气却不容反对。
“可咱们不是去玄观……”
张小敬看了他一眼,淡淡道:“这个不会花太多时间,就这么定了。”
刚才一番聊天,张小敬在两位护卫心目中的形象已颇为高大。他发出话来,无形中有强大的迫力。这一举动并不突兀。两名护卫小声商量了一下,觉得这个要求没违背萧规的叮嘱,应无不可。
“你们两个人的生辰八字拿过来,我略懂道术,祈禳的时候,可以额外帮你们消除些许业障。”
两名护卫自然是千恩万谢。
玄观顶阁是一个正方形的高阁,它的头顶即是灯楼最底部,下方则是整个玄观和地下的水力宫。这高阁可谓是连接上下两个部分的重要枢纽。
张小敬推门进去,看到阁中什么都没有,柱漆潦草,窗棂粗糙,一看就是没打算给人住。在屋子正中有一个精铜所铸的大磨盘,质地透亮,表面还能隐隐看到一层层曲纹,不过没做什么纹饰。这磨盘一共分为三层,每层都有三尺之高,上下咬合,顶上最窄处有一处机关,正顶在天枢的尾部——这个物件,应该就是毛顺说的转机了。
张小敬仔细观察了一下,这转机的边缘,是用内嵌之法固定在玄观地板之间,两者浑然一体,极为牢固。看来不用猛火雷,恐怕还真撼它不动。
张小敬走出来,卫兵觉得很诧异,怎么这么快就出来了?张小敬道:“这里连火烛都没有,没法拜神,我们先下去吧。”
四人离开顶阁,沿楼梯一路下到玄观大殿。那六个小鼎,还在殿后熊熊烧着,不过大部分麒麟臂已经被送上去了,鼎里的竹筒所剩无几。放眼望去,不超过十支。
张小敬冲毛顺使了一个眼色。毛顺赶紧过去,从鼎里捞起一根,从头到尾抚摸了一遍,对看守道:“上头还需要一根。”看守连忙伸手要去送,毛顺一拦:“时辰不早,那个位置比较特殊,还是我自己去吧。”说完把麒麟臂一抱,转身走了上去。
看守者虽觉奇怪,可毛大师在技术上的发言,谁敢质疑?
与此同时,张小敬找火工要了打火石、艾绒以及几束青香,在护卫眼前一晃:“我上去补个香,很快下来。”两名护卫连忙也动身要跟去,张小敬道:“外头不知何时会有人闯进来,你们守在这里便是。我去去就回。”
张小敬只是为祭神而已,并未离开玄观。于是两人乐得少爬几层楼阁,就在殿中歇息,等他回来。
摆脱了两位守卫,张小敬只身返回顶阁,毛顺已经在勘察转机位置了。他不时伸出手指比量,口中念着算诀。张小敬问他计算得如何了,毛顺回了句:“催不来。”张小敬便不敢催促了,只得在一旁耐心等候。
毛顺在工作之时,气质和平时截然不同。平时不过是一个羸弱怯懦的老头,可一涉及专业领域,立刻变成一派宗师气概,舍我其谁。难怪晁分对他赞叹不已。
为了阻止爆炸,必须要让转机伤而不毁。转机角度偏斜,转起来才能把天枢像绞甘蔗一样缓缓绞碎。只要破开一处,让石脂流泻出来,失了内劲,便没有爆炸之虞了。要做到这一点,麒麟臂的安放位置,必须非常精细。这份工作,除了毛顺没人能做到。
顶阁里安静无比,只有外界的喧嚣声隐隐传来。经过一番计算后,毛顺解开前襟的扣襻,从怀内掏出一片滑石,弓着腰,在转机下方的石台上画了几道线,然后略为犹豫,把麒麟臂轻轻摆过去,比量一番。
张小敬长舒一口气,觉得这应该差不多了吧?不料毛顺弄着弄着,忽然双膝一软,把麒麟臂往地板上咣当一扔,带着哭声道:“不成啊……不成,这是我毕生的心血,我不能把它毁掉啊!”
张小敬低声喝道:“你现在不毁,马上就会被奸人所毁!不是一样吗?”
“可它多么美啊多么精致啊。这一次若是毁了,不可能再有第二次重建的机会……”毛顺崩溃似的瘫坐在地上。无论他之前受了多少胁迫和委屈,临到下手的一刻,匠人之心终于占据了上风。在这一点上,晁分会非常理解他。
“难道你家人的性命,也不顾了吗?”张小敬没心思去赞叹这种美学。
毛顺被这几个字打动了一下,他忽然抬起头,抱住张小敬的大腿,苦苦哀求道:“别炸这个了,我设法带你出去,去报官如何?”
“来不及了!”张小敬一脚把他踹到顶阁角落,然后如同一只猛狮卡住他的脖子,“快点装好!否则你会比灯楼先死,我保证你的家人,也会死得很惨!”
“你……你不是官府的人吗?”
“我刚才跟那俩护卫讲的故事,你也听到了,句句属实。”
那一只独眼的锐利光芒,几乎要把毛顺凌迟。毛顺毕竟不是晁分,还无法做到眼中无我、六亲不认的境界。重压之下,毛顺只得百般不情愿地重新捡起麒麟臂,朝着画好线的地方塞去。
就在这时,顶阁里传来轻微的一声笑。
张小敬眉头猝皱,连忙掏出腰间弩机,毛顺惊问怎么了。张小敬让他专心做事,然后半直起身子,左顾右盼。顶阁的天花板四角都是白灰衢角,不可能有任何隐蔽之处。
他忽然想到,这个顶阁之上,就是太上玄元灯楼的主体结构,所以屋顶不可能很厚。如果有人趴在上面偷听,完全有可能听到之前的对话。张小敬悄悄抬起弩机,一点点凑过去。他忽然又听到轻轻的脚步声,二话不说,立刻对着天花板连射二箭,旋即又向前后各补了一箭。
这天花板果然只是个虚应的木板,四支弩箭皆射穿而去。听声音,似乎有一支射中了什么。张小敬本想顺着箭眼往上看,可一个阴森森的声音先传了下来:
“张小敬,你果然有异心。”
是鱼肠!
原来这家伙根本没远去,一直跟在后头。张小敬的腹部一阵绞痛,眼下这局面可以说是糟到了极点,被最棘手的敌人发现了真相,只怕没机会挽回了。
他再竖起耳朵去听,天花板上的动静消失了,鱼肠已经远去。以这家伙的身手和灯楼的复杂环境,张小敬根本不可能追上他去灭口。
一旦消息传入萧规的耳朵,他也罢,李泌和毛顺也罢,恐怕都会立刻完蛋。
张小敬有点茫然地看着天花板上的四个眼,真是一点机会也没有了吗?
不,还有机会!
一股倔强的意念从他胸口升起。张小敬一咬牙,回头对毛顺吼道:“拿好火石和艾绒!立刻点捻!”只要转机一炸偏,萧规就算觉察,也来不及修理。
毛顺手一抖,现在就要炸?那他们两个可来不及撤退。
“现在不炸就没机会了!”张小敬也知道后果,可眼下这是唯一的机会。毛顺为之一怔,他没想到,这家伙居然对逃命全不在乎。
上头有密集的脚步声传来,还有那木桥竹梁咯吱咯吱的响动。留给他们的时间不多了。他转过身去,把火石和艾绒塞到毛顺手里,让他点火。毛顺蜷缩在转机石台旁边,一下一下敲打着火石,可是手抖得厉害,半天没有火星。
“拒敌殉国,通敌自毙,你给你家人选一个吧!”张小敬冷冷丢下一句话。
炸毁转机,死了算壮烈殉国,至少家人会得褒奖旌扬;没炸毁转机,等到灯楼一炸,全天下都知道是他毛顺的手笔,他一死了之,家人什么下场可想而知。
毛顺的精神已经接近崩溃。
这时脚步声已经接近顶阁,张小敬知道最后的时刻已经到了。他顾不得让毛顺表态,挺身站在了顶阁门口,从腰间摸出四支弩箭,给弩机装上。
他估算了一下,依靠这个门口,至少还能拖延上十来个弹指,勉强够让毛顺引爆麒麟臂了。
脚步声越来越近,人数可不少。张小敬手持弩箭,背贴阁门,独眼死死盯着外面,额头有汗水流出。顶阁里现在没什么光线,外头的人都打着灯笼,敌明我暗,蚍蜉会如何强攻顶阁,他必须提前做好预判。
突然,顶阁的门唰地被大剌剌推开了,萧规的脑袋探了进来。
这可完全出乎张小敬的意料。他想象过敌人会破门而入,或破天花板而入,或干脆站在门口放箭射弩,可没想过萧规居然只身推门而入,全无防备。张小敬的动作,因此有一瞬间的僵直。
“大头?你怎么跑这儿来了?”萧规问。
他的视线受光线限制,只看得到张小敬的一张脸。张小敬正要扣动悬刀,猛然听到这句话,不由得一愣。他迅速把弩机藏起来,表情僵硬,不知该说什么。萧规狐疑地打量了他一下:“你不是应该在楼下等着吗?”
鱼肠没告诉他我们的事?
这是张小敬的第一个判断,但是,这怎么可能?
“哦,我上来拜拜神。”张小敬含糊地回答,心里提防着对方会不会是故意麻痹,借机偷袭。
萧规神情不似作伪,啧啧笑道:“你还信这个?这里头就是个空架子,根本没神可拜呀。”
张小敬忽然发现,萧规用的是“你”,而不是“你们”。这间顶阁外亮内暗,而毛顺安装麒麟臂的位置,又在转机的另外一侧,高大的转机石台,挡住了毛顺的身影,萧规根本没注意到他的存在——恐怕还以为毛顺在玄观大殿呢。
他心中有了计较,把身子转过去,把门口挡住,悄悄别回弩机,勉强笑道:“所以我这不是正准备下去?”
萧规觉得哪里有古怪,盯着张小敬看了一会儿,又越过肩膀去看那台转机。他忽然一挥手,张小敬心跳差点漏跳了一拍。
“别在这儿瞎耽搁了,下去吧。”萧规说,“上头已全部弄好,机关马上发动,咱们尽快下去水力宫集合。”他顿了顿,得意地强调道:“然后就踏踏实实,等着听长安城里最大的爆竹喽。”
张小敬终于确认,鱼肠应该还没告诉萧规,不然萧规不可能跟他废这么多话。这个意外的幸运,让他暗暗长出一口气。
张小敬瞥了一眼转机的阴暗角落,故意往顶阁外走去,边走边大声道:“这次可得好好把握机会,不然遗憾终生。”萧规“嗯嗯”几声,显得踌躇满志。
转台那一侧一直保持着安静,说明窝在那里的毛顺也听到了。
在顶阁外头,张小敬看到长长的通道里站着许多人,都是刚才在上头忙碌的工匠。他们按时完成了替换的任务,扔下不用的工具,一起下撤。这意味着,现在太上玄元灯楼已彻底化为阙勒霍多。
决定性的丑正时分,即将到来。而它的命运,将由创造者来决定。
带着惴惴不安的心思,张小敬和萧规离开顶阁,朝下方走去,工匠们沉默地跟在后头。张小敬装作不经意地问道:“鱼肠呢?”
“嘿嘿,你是担心他向你报复?”萧规促狭地看了他一眼。
“是。”
“放心好了,他以后不会再烦你了。”萧规把手伸向腰间的带子,晃了晃,那上面有一根红绳,上头空荡荡的,一枚铜钱都没有。
这是鱼肠交给萧规的,十枚铜钱,换十件事情。
“阙勒霍多的启动,得有人在近距离点火。所以我委托他的最后一件事,是留在灯楼里,待启动后立刻点火。他身法很好,是唯一能在猛火雷爆炸前撤出来的人——只要他能及时撤出。”
张小敬看着萧规,恍然大悟:“你从来就没打算让他活着离开?”
“这种危险而不可控的家伙,怎么能留他性命?”萧规仰着头,用指头绕着红线头。
看来萧规和鱼肠一直存着互相提防的心,也幸亏如此,张小敬才赚来一条死中求活的路。
外面的欢呼声,一浪高过一浪。那些在广场上的拔灯艺人,彼此的对决已到了白热化的程度。最终的“灯顶红筹”即将产生,他或她将有幸登上勤政务本楼,在天子、群臣和诸国使节面前,为太上玄元灯楼燃烛。
“啊,真是羡慕楼下那些人啊,在死前能度过这么开心的一段时光,真是几辈子修来的福分呢。”萧规掀开一块蒙皮,冷酷地评论道。
张小敬望着他:“我记得你从前可不是这样的人。”
“人总是会变的,朝廷也是。”萧规阴沉地回答。
很快他们抵达了玄观。两名护卫正等得坐立不安,看到张小敬和萧规一起下来,松了一口气。萧规环顾一圈:“毛大师呢?”
小鼎的看守道:“毛大师抱着一根麒麟臂又上去了。”“去哪里了?”萧规皱着眉头问。看守表示不知道。萧规看向张小敬:“大头,他不是跟着你吗?怎么又自己跑了?”
“毛大师说想起一处疏漏要改,非要回去。我想他既然不是出去告密,也就由着他去了。”张小敬又试探着说了一句,“要不我再上去找找?”
他下意识地瞟了上面一眼,顶阁还是没有动静,不知毛顺到底还在干些什么。
萧规站在原地,有些恼火。别人也就算了,毛大师可是这灯楼的设计者,他带着麒麟臂要搞出点什么事,很容易危及整个计划。
可现在丑正即将到来,灯楼马上会变成最危险的地方,而且水力宫还有更重要的行动等着被引领。萧规一时之间,有些两难。张小敬主动道:“此事是我疏忽,我回去找他。你们先下去,别等我。”萧规一听,立刻否决:“不成,灯楼一转,马上就成火海,你上去就是死路一条。”
“二十四个灯屋顺序燃烧,最后才到天枢,距离爆炸尚有点时间。我想我能撤得出来。”张小敬道,“烽燧堡都挺住了,咱们第八团还怕这个小场面吗?”
萧规转过头去,对那两名护卫喝道:“让你们看人都看不住!你们也去,让小敬有个照应!”两个护卫虽不太情愿,可只能诺诺应承。
“你杀了毛顺,尽快撤下来。到了水力宫,你会知道接下来该去哪里找我们。”萧规叮嘱了一句,语气满是担心。
如果说之前他还对张小敬心存怀疑的话,现在已彻底放心。没有卧底会主动请缨去送死,只有生死与共过的战友,才会做出这样的选择。
张小敬和萧规按当年礼仪,彼此拥抱了一下,然后他便带着两个护卫,匆匆掉头向上而去。旁边的人请萧规赶紧下水力宫,萧规却没有动,一直望着张小敬消失的楼梯口,眼神闪动。
他们离开不久,灯楼外头忽然掀起一股巨大的欢呼声,如同惊涛拍岸,顷刻间席卷了整个灯楼,久久不息。看来今年上元节的拔灯红筹,已经决出来了。
密集的更鼓声,从四面八方咚咚传过来。丑正已到。
萧规长长叹了一口气,弹了弹手指,下达了最后的命令:“开楼!”然后转头下到水力宫去。
在旁边的机关室内,十几个壮汉一起压动数条铁杆,这股力道通过一连串复杂的机关,让水力宫顶缓缓下沉。随着数声“咔嗒”声传来,宫顶马口与六个水巨轮彼此衔接,完美啮合。六轮汇聚的恢宏力量,顺着宫顶马口一路攀升,穿龙骨,转拨舵,最终传递到那一枚精钢铸就的转机,驱动着天枢缓缓地转动起来。
天枢一动,整个太上玄元灯楼发出一声低沉的长吟,楼身略抖,终于苏醒过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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